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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推荐] 《蜀山的少年》试读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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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30 22:48: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蜀山最囧三人组集结

蜀山的三月仍是春寒料峭,五更时分,天也只是微明,但蜀山脚下的御剑堂已经点了灯。此时学剑的剑童们还没有到,只有杂役们在认真地做着每天例行的清扫。

“这蜀山派可真是气派呢,就连剑童们学剑的地方都这么大。”说话的仆役叫李三,是昨天傍晚刚从临近的富源镇雇来的逃难流民。

“那是,要不怎么说咱们蜀山派是天下第一门派呢。这块儿可还只是每日剑童们早会的地方,往后去还有五个大殿,是供各级剑童修习所用,再往后是松苑和梅苑,是剑童们的居处。”李三身旁的一个仆役答道,语气里带着三分“天下第一”门派中人的自豪。

“剑童的师父们,还有掌门人都不住在这里么?”李三奇道。

“自是不在,御剑堂不过是剑童们学剑的地方,其实剑童还算不上是真正的蜀山门人,正主儿们都住那上面。”那答话的仆役边说,边向北窗外一指。李三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只见窗外隐约可以瞧到蜀山的轮廓,黑漆漆看不真切,只觉得山势雄伟,连绵不绝,想来白天必定是更为气势磅礴的吧。

“咱们蜀山共有十二峰,剑宗住在无惘峰玄天阁,气宗住在无嗔峰青虹阁,术宗住在无忧峰长明阁,掌门人住在无量峰重阳殿。”

李三听得有些糊涂:“什么是剑宗、气宗?这蜀山派内还分了宗派么?”那仆役无奈地摇摇头:“这都不知道,你还混的什么江湖。”

李三有些不好意思,一边低头扫地,一边道:“我、我又不是什么江湖人。”那仆役见他窘迫,心下便更得意了几分,有心在这“土包子”面前显摆:“一百多年前,咱蜀山派开山师祖过世以后,就分了剑、气、术三宗,自然是剑宗最擅剑法,气宗内力最强,术宗则长于五行术法。来蜀山学习的人,必须先在这御剑堂学习蜀山派的基本功夫,过了五殿大试,就有资格接受三宗宗主的挑选,被哪一宗选走,便去修习哪一宗的看家本领。至于这掌门人么,是每十年三宗比武选出来的。如今的掌门,正是九年前比武胜出的剑宗宗主。”

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横刺入两人耳中:“什么‘咱们’蜀山,你一个杂役算什么蜀山派的,还不赶快干活!”所有杂役一听这话,马上都噤声不语,埋头苦干。只有不知就里的李三还敢偷偷瞥一眼这声音的主人——来人五十来岁年纪,一身素灰袍子,身材清瘦,脸上有风刀霜剑刻下的冷峻之色。

在他微一侧头看向自己时,李三不禁心头一颤。原来那人的一只眼珠竟是白花花的,在这天色将明的一刻泛着青光,瞧来甚是诡异可怖。

这白眼人看了一会儿,便向后殿走去,一直穿过五座殿堂,方才来到剑童们居住的所在。

此刻,不论是西首男童的松苑还是东首女童的梅苑都已很是热闹,好些早起的剑童已经洗漱完毕,开始在院子里伸拉筋骨,作习早课。而梅苑虽然人数少,却因为女童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而显得更吵嚷些。

不时有从院里出来的剑童看到白眼人,马上躬身施礼道:“穆殿监早。”那人微微点头,心下甚是满意。

每当看到这样井然有序的早晨,御剑堂殿监穆显就觉得格外舒泰,冷厉的脸上难得地挂着笑,心里充满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安定泰然。

可就在这时,一个响彻云霄的呼喊声突然将这平和的清晨一把撕破:“唐谧,快起床——”穆显一皱眉,怎么一清早就有男声从梅苑里传出?虽说剑童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小孩子,故没有严禁男童去女童的居所,可是一般情况也不可乱窜,必须向院内执事通报记录。

唐谧?不就是那新来的小丫头么,怎么这时还没起床?

要说此人,来头可不算小。她是术宗宗主顾青城前天亲自送来梅苑的。问及来历,顾青城只说是从山匪手中救来的一个孤女,但穆显掌管御剑堂将近二十年,眼见着各代宗主统共也没亲自送过几人,而但凡送来了,不是学武奇才就是家世盛隆,所以自然也对这孩子留了心。只是她来了几天,还真不见有什么过人之资,横看竖看不过是个普通女童。

“懒猪,快起床,快点起床啊——”只听那声音里渐渐透出绝望、无助。穆显循声过去,就见梅园的一间剑童居室里,一个小男孩正使出吃奶的力气摇晃着躺在榻上呼呼大睡的唐谧,而榻的另一边坐着另一个十来岁的女童,正冷着脸说:“成了,成了, 张尉,我说你就别叫了,我早告诉过你,叫不起来的,大不了咱们今天不上课好了,不就是言行考绩扣几分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见那叫张尉的男童仍不放弃,不绝叫道:“你们当然不怕扣分了,我、我要是再被扣就……喂,快起来,死人也该醒了啊。”一边说话,一边接着抓住唐谧的肩头,又是一阵猛摇。

穆显见那唐谧就算被折腾得如此山摇地动,却仍是身体放松,闭着眼打着小呼噜,一派睡得香甜的模样,略一皱眉道:“你这么叫是叫不醒的。把她的鼻子捏紧,嘴巴堵住,让她出不了气,人自然就醒了。”

张尉一听,如梦方醒,伸手就要捏鼻子,手还没触到唐谧,唐谧就一下子坐起来,气呼呼地叫:“是谁多管闲事?”刚想再多骂两句,一看说话的是站在门口的御剑堂殿监,生生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瞬间挤出个天真的笑脸来,“殿监早。”

那叫张尉的男孩子此时方知是被唐谧耍弄了,气红了脸,怒道:“唐谧,你干吗装睡,想拖累大家么。跟你分在一组可真是倒霉。”说完一转身,跪在穆显面前道,“殿监大人,求求您给我另分一组吧,我要是和此人一组,今年的五殿大试是断然过不去的。”

“你什么意思?好,这可是你说要拆伙的,那就拆吧!当初咱们三个一组也不是我要求的啊,谁让你手气差抓到我们这一组了呢?我本不想拖累你,可我天生体质差,今天是真的爬不动山,也上不去无惘峰了。”唐谧一边说,面上还带出三分恼怒、七分委屈,“我好面子,爬不动又不好意思对你说,所以只能装睡。现在既然你讲了这话,那好,咱们就求殿监大人跟咱们的殿判大人讲一下,就此拆伙,我断不能拖累了你。”

穆显打量了一下这三人,发现他们还真都有些不一般——这个大呼小叫的孩子叫张尉,是近几年来蜀山剑童中资质第一差的家伙。传闻他练飞剑能砸了自己的脚,练土遁能脑袋冲下被埋在土里出不来。按照蜀山的规矩,如果在御剑堂修习的剑童年满十五还没有通过五殿大试,就要被送出蜀山,而这孩子自打十一岁来此修习,转眼已经两年,可连这第一试,也就是智木殿的考试都还没通过。今年他就十三了,如果年末仍是连一试都过不去,那后面四试肯定也决不可能在余下的两年里通过,这样的不可造之才被送出蜀山,原已是迟早的事。

而那个冷着脸坐在旁边看戏的小女孩,也颇有些来头。她叫白芷薇,是楚国第一大望族白氏的嫡长孙女,这么娇贵的身份,竟然托了她在江湖中威望甚高的姨夫寒江城主陆彻辗转送到蜀山学艺。收她的时候,穆显便琢磨着这女娃儿可能是因一时玩心起了,方才来蜀山混混,待吃不了那份苦自然就走了,而今天一见,她全不把言行考绩分数当回事的模样,果然是并不将修习之事很放在心上。

至于这唐谧,宗主顾青城送来的时候倒没多交代,现在看她,完全是一副吃不了苦又受不得累的样子。而这五殿大试的规矩,是要一组三人共同完成,哪一个不过关就算不及格,看来这次,张尉和她俩分到一组,在蜀山的前途可更是渺茫了。

思及此处,穆显便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口中道:“张尉,你若是不肯和她俩一组,那心中可有想要一组的同侪么?”没想到张尉看了看唐谧,小小的一张脸闪过一抹决绝:“就不劳殿监操心了。”然后他转头对唐谧说,“赶快收拾好,我背你上无惘峰。”众人一听,不由都有些吃惊。

唐谧不确定地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语意试探:“那个,不用了,我可不想拖累你。”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咱们既然分到一组,以后就是一起进退的朋友,我怎么会嫌弃你身体不好呢?以后有我就有你。快些,我背你!”这样有情有义的言语一出口,张尉只觉得胸中似乎有万千豪气纵横,黑色的眸子烁烁有光。

白芷薇淡淡一笑,不再多言,径自走出屋子去洗漱。唐谧却还有些发愣:“不必……不必说得这么情深意重吧,咱们不过也就被分到一组两三天而已,哪到了有我有你的地步?呵呵,殿监大人都允你换组了,你可千万别错过机会。”那张尉本不是很善表达之人,此时也觉方才说得有些过头,可他本就是胸怀侠义的孩子,加上到了这蜀山之后,由于资质比人差,每每与人分到一组,总是别人嫌他拖累,一念及之前被人瞧不起的心境,便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对待唐谧,当即便下定决心,今日就算背,也要把她背上山去上课。

这朋友间共进退的决心一下定,他便不再犹豫,很肯定地说:“没事,别担心我。大不了今年又过不去五殿大试,再大不了满了十五岁就回家去嘛。你别为我操心,赶快去洗漱,我在外边等你。”“哦,好,好吧。”唐谧答道,脸上一时间不解、迷惑、失望等诸般神色一掠而过。

穆显捕捉到唐谧面上复杂的神情,心下一动,暗忖怎么一个十来岁的孩童会有这般多变的神情,待想再看清楚,却见那唐谧脸上已是一派清明,哼着小曲洗漱去了。只见那小背影走路时一蹦三跳,分明是活泼可爱的孩童模样。

突然,穆显心念一转,莫不是这唐谧嫌弃张尉鲁钝,怕被他拖累,不想和他一组,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于是便想逼张尉先开口?要是果真如此,一个十来岁的孩童已有如此深沉的心计,岂不可怕!他思及此处,又觉得自已太过多虑,怎能以成人之心度孩童之腹,于是轻笑一声,便摇摇头,走了。

唐谧一边将井水舀进木盆,一边嘀咕:“唉,连个自来水也没有,真不方便。”“自来水是什么水?”正蹲在一边洗脸的白芷薇问。

“噢,那是我家乡的一种水,其实就是直接将水用管子引到屋里,用起来方便很多。”

“是么,听上去不错。对了,你的家乡在哪儿?”

唐谧一愣,侧头看向白芷薇,但见白芷薇也正看向自己——她分明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却已然散发出少女才有的清朗气质,一双明澈的眼睛安定地望着自己,神情里有超越年龄的冷静,仿佛是在说,再不可能的事也惊吓不到她一般。

这样的感觉让唐谧心里一动。大约是在此处寂寞太久,太想要抓住一个人讲出自己的秘密,她试探着问:“嗯,我叫你芷薇可好?我俩认识虽然只有两天,也算是朋友了吧。”白芷薇没想到唐谧会突然转到这个话题,略顿了顿方才答道:“自然算是。不过自小便没什么人愿意做我的朋友,他们都说我嘴巴刻毒,性子凉薄。”

是了,唐谧犹记得第一天被送到御剑堂时,十二个剑童抽签分组,自己拿着一枚写着“丙”字的竹签寻去,须臾便见到一个与自己一样穿着朱红女剑童袍服的女孩,手里也拿着个“丙”字竹签,正在对一个穿着靛青男剑童袍子的男孩讲话:“我知道你的,你就是那个第一试连考两年都过不去的张尉呀。传闻你也是咱们蜀山百年一遇的奇人了。”那声音轻轻淡淡的,却仿若在放飞刀,刀刀都扎在人的死穴上,似是不见那张尉吐血而亡便不会罢休。

唐谧不禁暗叹此女当真毒舌,细打量时却见她的模样甚是柔弱,面色有些失于苍白,一双丹凤眼斜斜向上挑着,长眉入鬓,配上精致的鹅蛋脸,分明就是一个小小的画中人。再看看那百年一遇的张尉,此时已经石化在当场,面色尴尬,讲不出一个字来。

唐谧本以为白芷薇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如此伤人于无形的本事,此刻却听她直接面对面讲出,不知为何,唐谧反倒越觉得她更增了几分可爱,不禁笑笑道:“嘴巴刻毒总比口蜜腹剑好,性子凉薄总比四处留情好,我倒不觉得怎样。你只说,想交我这个朋友么?”白芷薇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唐谧。眼见她粉团团的小圆脸配上忽闪闪的大眼睛,分明还是个小娃娃,可不知为何,眼睛里竟带着别样的灵气,说起话来十足的小大人架势,心中不由被牵动一下,仿佛直觉在告诉自己,这小小人儿是可以做朋友的,不觉笑了:“自然,我们从分到一组的时候,就算是朋友了。”

唐谧也笑,小翅膀似的长睫扇了扇,眼睛陡然又亮了几分,很认真地说:“那好,我告诉你,我的家乡并不在这世上,这里更像我们那个世界的古代,却也不完全一样。所以我对这里的风物人情几乎毫不了解,你以后能否经常提点我一下,别让我像个小傻子似的。”白芷薇讶异地眨了眨眼,带着些微犹豫思虑的神情看了唐谧半晌,才道:“这自是没问题。不过,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唐谧看她并没有惊讶得大呼小叫,便知道果然没看错人,舒了口气,答道:“这个我也不明白,而这,也是我留在这里要做的事情之一。我必须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而来,然后才能知道该如何回去。说不定到时候,还需要你的帮忙。”

“能帮自然帮,不过我可从不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我若帮别人,一般都只是举手之劳的那种。”

“你放心,我这人恰恰从来不强人所难。”唐谧道,心里却暗叹这白芷薇真是清冷得可以,不知自己与她做朋友是否合适呢?可一想到快二十岁的自己莫明其妙地从二十一世纪掉入这陌生的时空,又不知为何回溯到十来岁时的样子,实在需要一个可以帮扶依靠的人。而目前身边都是一群孩子,似乎也只有这个看上去心智略略成熟的白芷薇最为合适,不然,总不能是那个叫张尉的傻家伙吧。

正想到张尉,张尉的大脑袋便伸了过来:“两位小姐不是要洗这么长时间吧,快点好不好,再慢就没时间吃饭了,难道要饿着肚子爬山?”

白芷薇心中本还有些疑问,但看到院子里已就剩他们三个,想来时间已然不早,只好就此作罢。唐谧则无奈地摇摇头,看来果然是甩不掉这个大头张,今天早上想逼走他的心机算是枉费了,便把木盆往地上一放,道:“我洗好了,背我走吧。”

“啊?从现在开始么?我以为只要背你上山呢。”张尉有些窘。

“自然是现在。这两天的功课练下来,我已是半步都走不动了,为了你不被扣分,刚才我是强提了半口真气来井边洗漱的,现在只觉得气息不调,脚下发软。要不,咱们三个今天还是一起休息吧。”唐谧很认真地说。不知为何,她明明知道张尉是个不可多得的厚道人,但见到他,就有一种想欺负的冲动。良心发现的时候,她也曾小小地自责一下自己。做人实在是不厚道,可欺负张尉的指令仿佛已经生根在脑子里,一逮到机会便会出现条件反射。

“唉,别说了,上来吧。”张尉说着转过身,示意唐谧过去。

唐谧把湿漉漉的手在袍子上擦了一把,毫不客气地蹿到张尉背上。只觉得身下小孩的脊背竟是意外的厚实,走起路来呼吸平稳,似乎下盘功夫也很扎实,看来每日一定都有勤学苦练。唉,可惜如此勤勉的孩子,偏偏资质这么差,老天也算是够不公平了。

其实那日初见,唐谧也没存了甩掉张尉的心思,虽然那时已被告知这蜀山御剑堂的考绩规则是平日里的言行成绩和课业成绩都是按组给分,其目的是督促大家团结合作。当然换句话说,这也意味着一颗老鼠屎就能坏了一锅粥。

比如这个张尉吧,如果你恰巧和此人分到一组,那么言行考绩不用担心,他肯定不会迟到早退、上课打瞌睡、接话传纸条什么的,顺带还会监督同组的你和他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这言行成绩可只占着最终成绩的二成,还有二成是平日的课业成绩。说到这里,传闻中百年一遇的张尉就显出其老鼠屎本色了。据说前两年跟他一组的,都由于受他连累,课业成绩奇差,要不是最后占六成分数的殿试是按个人表现给分的话,与他同组的人便只好和他一起背这两年不过一试的恶名了。

即使如此,唐谧也没觉得有太大关系。只因她并不巴望一定要过那五殿大试来争取拜在蜀山门下的机会,反正只要十五岁以前能在这里混吃混喝,顺带想想办法回到自己的世界就好。就算五年之内找不到回去的法子,好歹也算在蜀山学了点立世的本事,被送出去也应该不会被饿死。所以这五殿大试对唐谧来说,只是过之我幸,不过我命罢了。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张尉偏偏不让唐谧省心。

第一日上兵法课,授课的阎殿判一上来什么都没讲,便让大家分组背《兵策》。唐谧本是最不怕背书的,仗着从小就有强记的好本事,每每考试都是在考前开夜车突击。可是待她翻开书后顿时傻眼——这书里头认识的字没有几个, 只觉得似乎和汉字相仿,偶有几个甚是熟悉,但大多数构造都比见惯的汉字繁复,也罢,看不懂,睡觉去也。

“喂,唐谧,这些我都会背,要不我帮你?”张尉立马发现唐谧想偷懒,当即伸出了“热情”的援手。“哦,好,帮我挡着点殿判,我睡会儿。”唐谧道,心想此小孩还真爱多管闲事,我不识字你帮得了么,仗着学过两遍就了不起啊。

彼时他们一组三人围了个圈,席地坐在智木殿的地上,天气还未回暖,砖上整铺了厚实的草席,每隔几步还放着一盆炭火,剑童们嗡嗡的背书声在耳边回响,当真是暖意融融,睡意昏昏。

“喂,别睡啊,阎殿判一会儿要提问的。喂,喂……”张尉不知好歹地使劲拽唐谧袖子。唐谧被拽得烦了,把书往脸上一举,愤愤道:“大哥,我背,我背。”

然而这张尉若只是单单逼迫唐谧背书也就罢了,不想待到阎殿判提问时,他居然第一个举手回答。唐谧不觉白他一眼:真是爱显摆的小P孩,你都已经闻名蜀山了,还不懂得做人要低调啊。

阎殿判是个三十来岁、相貌温和的男子,对张尉笑笑道:“张尉,我知道你倒着都能将《兵策》背出,不如换你的同组试试吧。白芷薇,你可能背出前四十行?”白芷薇略略想了想,朱唇轻启,缓缓背诵起来。唐谧瞄一眼阎殿判,见他脸上似有淡笑,心知可能背得不错。

待白芷薇停下,阎殿判果然道:“不错,一字不差,须臾间也不甚解其意就能如此,你确有强记之才。唐谧,这第一句你是如何理解的?”唐谧霎时只觉头皮发麻,狠瞪张尉一眼,心里骂:小P孩,把炮火引来了不是。当下她也没其他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道:“回殿判,谧不知其意,且觉得这话也无甚大意。”阎殿判听了倒没有丝毫不悦:“对,其实呢,这第一句就是废话。以后你们还会背很多书,所以要学习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废话从书中挑出来。”

唐谧心下一爽,暗叹真是英雄所见略同,突然便觉得这阎殿判怎么看怎么帅——一身藏蓝色的长袍在腰间用红色丝绦随意系着,宽袍大袖自有一种临风欲去的气势,为平和的相貌平添出三分的不羁来。

“下面,我们从第二句来开始精研,谁先说说,这第二句的意思?”

该死!张尉又要举手了!唐谧趁他手没举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张尉欲抬的手按下。

“你干什么。”张尉小声说,语气微愠。“张尉,给别人留点面子,你这样把大家都衬托得很笨耶。”唐谧低语,心里却暗骂,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很容易把我拖下水么?

只是这张尉被按住这一次,却按不住下一次,如此这般,兵法课、术法课、草药课……唐谧和白芷薇不得不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只因他们这一组随时都有可能被叫起回答问题,或者为大家做示范。

如此苦苦支撑了两天,唐谧这才于今晨决定,无论如何要甩掉张尉!

蜀山十二峰,高低错落,山势雄奇。山上古树蔽日,山间飞瀑碧潭,草丛林地常有奇兽异禽出没,崖边峰顶终年云雾舒卷。

张尉一行要去的,就是这蜀山十二峰中的第二高峰无惘峰,此峰峰顶玄天阁,便是蜀山剑宗所在。

若说此行是爬山,其实并不恰当,只因从御剑堂到峰顶,已经有先人铺好的青石台阶傍着山势盘旋向上,拾阶而上也不算辛苦,特别是此刻趴在张尉背上的唐谧,更是可以一边悠闲地看看山中风景,一边有心无意地聊几句闲天。“哎,还有多远,要走到什么时候呀?”唐谧觉得趴久了有点累,对着身下不疾不缓的张尉抱怨。

“以咱们的脚程,要走一个上午吧,大约能赶在午饭前到达。剑术课是从下午开始的,吃过晚饭我们再下山。下山快些,御剑堂闭门前能赶回。”身下人答道,话说多了,微微有些喘。

“什、什么?”唐谧听了心下颇为吃惊,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是五更天起身,吃了饭就早早上路,原来上一趟无惘峰玄天阁已经是一场体力和耐力的修炼了。她不由得抬头望望前路——只见无尽的石阶在山中蜿蜒回转,时而消失于密林深处,时而又峰回路转,于山穷水尽处横生出一段石阶。再看看身下背着自己的男孩,细密的汗珠正顺着他的脖颈缓缓淌下,呼吸虽仍均匀却略显粗重,她心下不由一软:“张尉,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算啦,这路我都走两年啦,背上你这个小不点,不算什么的。”

“你才小不点呢!让我下来,这山我能上就上,上不了就算。大不了我跟殿判说,不和你一组就是。反正我身体弱,资质不好,注定十五岁以后被送出蜀山,我不想连累你。”

“你别妄自菲薄。剑童入御剑堂修习都是经过诸位殿判评判过资质的,你自然是资质上佳才能来到这里。这五殿大试是用来考评我们的,又不是用来为难我们,只要你肯努力,就一定能过!”

唐谧趴在张尉背上无奈地摇摇头,心想何时轮到你这个位列蜀山剑童资质排行榜倒数第一的孩子来安慰别人了?可大约是动了恻隐之心,她便觉得这张尉的背,怎么趴着怎么不舒服,于是道:“喂,我不想让你背了。”说完也不管张尉,强行从他身上跳下。

再抬眼看看走在前面的白芷薇,那少女细瘦的身体裹在红色袍服中,衣带翻飞,步履轻盈,背上背着一柄极普通的铁剑,突兀地于那一身软红上挺拔出一道孤单的硬灰。唐谧莫名觉得,如此清冷的姿态让人怜惜,两三步蹿上去,拉住白芷薇的手:“芷薇,我们一起走。”

白芷薇歪头看着唐谧笑:“你的脸皮还是不够厚啊,那个张大头就算是内力耗尽,费掉半身武功,也定会把你背上去的。”“我知道,只是我想和你一起走呀。走,咱们快跑,甩掉张大头。”说罢不由分说拉起白芷薇便跑。“喂,喂,等等。唐谧,你怎么没事啦?唐谧,你一直在捉弄我,是不是?”张尉喊着追上去。“才明白啊,你还真是百年一遇的笨蛋。”白芷薇又开始荼毒张尉。

“你们两个,一个毒舌,一个坏心。”

“好啊,你敢骂我们,别后悔!”

“救命,救命,不许动手。喂喂,不要揪耳朵。别以为我打不过你们,好男不跟女斗,好男不跟女斗!”

三人如此嬉闹而行,脚下蜿蜒的石阶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变得越来越窄,渐渐地便只容一人独行。

“快到了。”熟悉路程的张尉说,伸手一指远处。白芷薇和唐谧顺着瞧去,果然看见前方的断崖绝壁上矗立着一座气势宏伟的楼阁。

“张尉,路怎么没了?”唐谧猛然发现,脚下的石阶已经到了尽头。

“再往上就要爬悬崖上的栈道了。”

唐谧往绝壁看去,见断崖之侧凿有一条不足人宽的栈道,只有一条粗粗的铁链沿着栈道固定在崖上,算是唯一的攀扶之物。山间云雾缭绕,不时有流云掠过,那栈道便时隐时现,说不出地虚幻缥缈。

“啊,刚才跑得腿都软了,怎么过这东西。”唐谧瞪着张尉抱怨。“张尉,你都走两年了,不知道提醒我们节省些体力走这一段儿么?还没头脑地和我们一路打闹上来?”白芷薇一针见血。“我,”张尉也知道理亏,自己方才一时玩心重,竟忘了最后的这段栈道,“我忘了,要不,我背你们过去。”“这种时候就别逞强了,我还不想和你同归于尽呢。”白芷薇继续毒舌。

“罢了,罢了,下山吧,我现在的体力真不敢走这栈道,会死人的。”唐谧说着转身就往下走。张尉一闪身拦住她:“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

“先歇一会儿。”

“一时半会儿歇不过来。”

正僵持着,就听一个声音横刺出来:“你们几个走还是不走,不走便让让。”

三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只见来路上正站着一个和张尉看上去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同样穿着靛青色的剑童袍子,只是在领襟上用金线绣着金木水火四种纹样。蜀山中人都明白,这些纹样意味着,眼前这名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男孩已经通过智木、义金、仁水、礼火的四殿之试,只差信土殿一试便算全过五殿大试了。

很了不起么,唐谧心下嘀咕,不就是衣服上绣了四朵小破花儿么,说话竟然这么冲!她心中生气,面上却不动声色,曼声回道:“自然是要走的,只不过……”她转头看向白芷薇,“芷薇,我现在脚发软,走不动,这可怎么办呢?”白芷薇冰雪聪明,瞬时会意,连忙答道:“那就坐下歇一会儿吧,我也走不动,腿打晃呢。”“好。”说罢,两人便一上一下坐在了石阶上。

那男孩见了,骄傲的面孔上微有愠色,刚要说什么,张尉却先开口了:“桓澜,她们是真累了。刚才我们是一路跑闹上来的。你要是不急,等一下好么?”那桓澜看了看张尉,淡淡道:“是么,这么容易就累了。张尉,这次你的同组倒是和你半斤对八两,旗鼓相当得很啊。”“什么意思啊你。”唐谧终于跳起来,瞪着桓澜。小P孩,一对三还敢公然挑衅!

桓澜看看唐谧,见她不过是个小娃娃,也懒得与她纠缠,左手一挥,低唤一声:“焕雷。”就听“咻”的一声,一只比人还高的黑色巨鸟立时便出现在他的身后。只见桓澜脚一点地,身子跃起,在空中一个利落地旋身,便骑上了鸟背,随即低声道:“走。”

那大鸟立刻伸展双翅,冲向云霄。霎时翼风骤起,若不是张尉一把拉住唐谧和白芷薇,两人只觉要被这阵风吹落到山崖下去了。

“可恶,杀人啊。”唐谧冲着天空叫。“那个就是魂兽么?”白芷薇眼里掠过一丝艳羡。“嗯,就是。桓澜真的很厉害。”张尉望着天空中的黑点赞叹。

唐谧扭头看看张尉,就见那虎头虎脑、永远很有生气的脸上竟然挂着淡淡的落寞之色,如同山中暗生的烟雾,未曾发觉,便已悄悄侵染了明快的神情。

唐谧心上不觉被牵动,脱口而出:“我说,咱们今年一定要一起通过大试!”

“嗯!”

“好!”

三个人互相看看,都觉得心头微热,不由相视而笑。

第二章 天才与天才的小小对决

“张尉,这桓澜是什么人,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桓澜么,我第一年到蜀山便和他分在一组,大家都说,他是蜀山百年不遇的奇才。”

“几位同门,打扰了,不知你们是不是要去玄天阁呢?”突然,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插进了三人的谈话。

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似乎比张尉略大些的少年,也作剑童打扮,领襟上赫然也绣了四种金色的纹样。

唐谧看了一愣,她自是知道蜀山御剑堂所收剑童必要年过十岁,至多可以修习六年,若是十五岁之后还未过五殿大试,便要被送出蜀山。

一般从第三试开始,便会有人屡考不过,故此很多人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衣上绣着两三朵纹样,最后不得不黯然离山。而此人与张尉看上去也就一两岁的差距,竟然已过四试,看来也是颇为厉害的角色。

但见他眉目清俊,气质温和,唐谧便试探地开了口:“我们是要上去,只是一路走得急,现下腿发软,攀不了栈道,不知这位同门可以帮帮忙么?”不出所料,那少年道:“自是可以,我唤出魂兽来就可载几位去玄天阁。不过,这蜀山的规矩是任何弟子不可以飞上玄天阁,必须是一步步走上去,我怕……”

“没事,怪罪下来你也是帮我们,由我们顶着。再说,刚才你没见有个人已经飞上去了么,他能飞,咱们怎么不能呢。”

对方略略思索一下,便道:“好吧。”随即一挥左手,低唤道,“飔鹜。”他身后立时出现了一只如马般大小的白色双头鹰。

只见那只双头鹰瞳蓝喙金,白羽胜雪,一头低回,一头昂扬,甚是神气。唐谧见了喜欢,拉着白芷薇就要过去。那双头鹰一见二人要靠近,低啸一声,扬起一爪冲她们一挥。唐谧只觉得眼前一晃,一股冷风袭来,本能地往后一闪身,险险避过爪风,顿时脸色煞白。

“莫怕,飔鹜只是要警告你们,不是要伤你们。”少年忙说,“魂兽都不喜欢陌生人随便碰触。”他随即一抬手,那双头鹰便乖乖跪了下来,眼里流露出驯服之色。

少年转向二人,微微侧身示意道:“请。”唐谧只觉得这少年的随意之举却显得意态风流,饶是如今还年少青涩,竟已初有芝兰玉树之风。

待二人跃到双头鹰背上,唐谧冲站在原地不动的张尉招招手:“喂,上来啊。”张尉却摇摇头:“我可以走栈道,一会儿见。”话落,转身便向栈道走去。少年见状也不留他,飞身跃上双头鹰,命令道:“走。”那双头鹰顿时振翅而飞,扶摇直上。

唐谧从空中俯瞰蜀山景色,觉得与走在山中看到的又是一番不同。那少年仿佛也有意让她们多欣赏一会儿,本来眨眼即到的路程,竟是迟迟未令魂兽降落。

突然,唐谧发现白芷薇一直不语,只是盯着悬崖出神,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靛青身影正攀扶着铁索缓缓前行。

忽听白芷薇开了口:“唐谧,咱们三个努努力,听说过了第二殿之试,便可以学习召唤魂兽了。”唐谧和白芷薇相处几天,知道她其实也和自己一样,并不把五殿大试放在心上,现下如此说,自然主要是想帮帮“三个”里的那一个,便答道:“放心,凭咱们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资质,那还不容易么!”

突听身后少年扑哧笑了。

“笑什么,很好笑么?”

“不是,想到以后还能见到两位,便不由高兴。在下慕容斐,今年参考信土殿之试,准备投到术宗门下,希望可以尽快见到两位师妹。”

唐谧知道御剑堂的剑童之间是不可以唤“师兄妹”的,只因还没有通过五殿大试,没有拜宗门,便没有师承,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蜀山弟子。所以平时都称呼“同门”或者直接叫名字即可。此人如此讲,分明是确信他自己肯定能通过信土殿之试,更要拭目以待,你们两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丫头何时能来。

想到这里,唐谧便觉得这个叫慕容斐的少年看上去和气,其实也是个骄傲得不行的家伙,本想还他一句“你过不过得了信土殿之试还是未知之数”,但想想人家毕竟帮了自己,便没有作声。但白芷薇却一向毒舌的,只听她淡淡说:“你也未必就能成得了我们的师兄。”

气氛顿时尴尬,唐谧只觉得冷风吹过,割面如刀,只好赶紧无奈地打圆场:“唉,那个,慕容斐,咱们飞下去好不好,真冷啊。”

双头鹰听令稳稳落在玄天阁前的空场上,让在空场上来来往往的剑童们小小骚动了一下。白芷薇和唐谧一跳下来,便看到桓澜走了过来。

“桓澜,你到得真早啊。”慕容斐上前同他招呼,一副颇为熟稔的模样,“你的焕雷似乎又厉害了些,竟可以载你飞上来。”“不比你的飔鹜,载了三人还能飞那么久。”桓澜答道,语气平淡,负手而立,挺拔的身姿透出深入骨髓的倨傲。

白芷薇听到这里,顿时明白自己果然猜中了几分。这慕容斐刚才载着几人回旋不落,原是有意炫耀魂兽的本领,只是本以为他是做给张尉看的,不想却是有意和桓澜比试。也对,张尉这样的,估计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当下,她拉着唐谧转身要走,几句话又飘了过来。

“哪能进步得如此之快,定是借用宝物增强了魂兽之力,却也不见得长久。” 这是桓澜略带不屑的声音。

“不错,但这宝物可是取自赤峰四翼蛇的。如今忘忧峰突然出现了几条赤峰四翼蛇,有兴趣的不妨去看看,不要等过阵子跑光了,才埋怨我没告诉你。”

“什么蛇,什么宝?”唐谧也听到了,忍不住扭头八卦一下。

还未等有人答话,就听耳边一个犹如万年寒冰的声音炸开:“是谁刚才飞上玄天阁了?”

唐谧和白芷薇还没反应过来,桓澜和慕容斐已经应声齐齐跪下。

唐谧一看,一个身穿窄袖黑袍的中年人正站在百步开外的玄天阁门前,但刚才那声音却仿佛就在几人耳边,看来此人的武功定是不凡。

白芷薇见两个男孩子都跪了,心道这一遭可能是犯了什么大错,马上也跟着跪下,顺手一拉愣在当场的唐谧。唐谧却是连爹娘也不曾跪过的主儿,这种被她认为极具奴性的动作,实在很难做出,于是,待那人走到她身前了,她还是兀自站着。

只见来人的容貌和穆显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白眼,神色也更为冷厉。其实以唐谧二十年的阅历,一直觉得穆殿监的严厉不过是挂个相,唬唬顽劣的剑童们罢了,而此人,倒真的让她心生酷寒。

来人不说话,几人便不敢出声,就连周围看热闹的剑童也在第一时间蹑手蹑脚地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

他仔细看了看唐白二人,方才向桓澜道:“桓澜,怎么回事?”

“回穆宗主,澜过栈道时,被两位同门所阻,因不想误了剑术课,又不愿与人争执,便唤出魂兽载澜上玄天阁。虽是不得已,却自知有违门规,请宗主处罚。”

那人听后不免又扫了唐谧一眼,唐谧只觉心头一紧,暗想恐怕此人就是剑宗宗主穆晃了。

“慕容斐,你又如何解释。”

“回宗主,斐遇两位同门于栈道,因她俩体力不支,请斐帮助上玄天阁,故才出此下策。斐明知故犯,请宗主处罚。”

眼见球传到“两位同门”了,唐谧便准备开口解释,但那人却继续问桓澜和慕容斐:“你们说说,为何要用左手召唤魂兽?”这问题问得有点跳脱,但慕容斐马上明白过来,答道:“因为左手连心,心中藏兽。”

“既然知道魂兽是你们心中的猛兽,为何要豢养得如此巨大凶猛?传你们魂兽召唤术的是术宗的哪位殿判,难道他没教过你们,以剑童之力,这魂兽只可用来传递信件消息,若一味任它们的力量增加,便可能反噬你们的本心,令你们坠入魔道么?”穆晃的语气听来越发严厉了。

慕容斐此时僵着身子,手心已出了一层汗。这些道理他自是在学习此术的第一天便被告知,但自从一日偶见桓澜的魂兽已颇为强大,便激起了他的比试之心,竟冒险去杀了一条赤峰四翼蛇,夺其宝物以增加自己魂兽的力量。只是魂兽毕竟是有些敏感之事,不好如剑术一般明着比拼,而今天正好碰上唐谧她们的这档子事,便借机暗中和桓澜一较高下,此时虽有悔意,却也已经晚了。

穆晃见慕容斐垂着头不说话,又转向唐谧:“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不跪,可是认为自己没错?”唐谧现在其实甚是后悔没有从小养成有事就跪的好习惯,以至于此刻只能“木秀于林”了。幸好她脸皮够厚,EQ也高,脑子一转便答道:“回宗主,我叫唐谧。不是我认为自己没错,而是刚才慑于宗主威仪,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然后倏地一下,跪倒在地,“谧知错了,请宗主责罚。”穆晃不由得多打量了唐谧几眼,心想她一个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娃娃,怎么会来这一手?明明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却也拿捏不到什么错处:“既然你们都知道错了,就跪在这里思过吧。慕容斐,让你的魂兽力量增强的是何物啊?”

慕容斐有些不情愿地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玉佩,交到穆晃手上。那人看了眼玉佩,眼光一闪,厉声问:“此物是从何处得来的?”

“回宗主,斐日前侥幸杀了条赤峰四翼蛇,这是从怪物身上得的。”

“哼,邪魔之物,不可留。”话落,玉佩便在穆晃掌中被碾成齑粉。

四个人被罚跪的地方是玄天阁前的空场,平日里最是人来人往。此时接近午饭时间,就更为热闹些。

“啊,”有女孩子的轻声尖叫,“那不是慕容斐和桓澜么?”

唐谧从这声尖叫的分贝便猜测此人应该是慕容斐或者桓澜的粉丝,抬眼一看,不远处站着三个同自己一起在智木殿修习的小姑娘,也正是除她和白芷薇之外,同批剑童中仅有的三个女孩子。

“是啊,快看快看,咱们殿的白芷薇和唐谧怎么一起跪着呢?”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来。“会不会是……”声音变小了。

“不会吧,莫非是……”声音更小了。

唐谧摇摇头,终于知道谣言是怎样产生的了。

张尉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的,带着一脸的焦躁:“刚才听说,要罚你们跪一个下午,怎么样,撑得住么?”白芷薇和唐谧原本已经跪得麻木,一听这话,两人对望一眼,都面露苦色。

张尉叹口气,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竟是四个热乎乎的大包子:“中午饭,给你们留的,快吃吧,我马上要去上剑术课了。”“张尉,你真好!饿死我啦。”唐谧抓起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另一只手刚想去抓下一个,张尉突然拿开纸包,犹豫地问她俩,“给桓澜他们一人一个可好?他们也要跪一下午。”

“要不是他们……”唐谧心痛包子,本想埋怨几句,却发觉这件事也没什么人可埋怨的,便改口说:“随你便,就当是同舟共济好了。”白芷薇侧头看看那两个直挺挺跪在一旁的骄傲身影:“张尉,你的好意人家可不一定领呢。”

张尉却不理这些,走去蹲到两人面前,递上还冒着热气的包子,满心满脸的真诚:“两位同门,吃个包子垫垫肚子吧,可能要跪一下午的。”

慕容斐看看面前这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少年,只觉得那双闪亮的眼睛里晴空万里,让人一眼便看到了他的心底,不是恩惠,不是同情,只是简单地希望你好过些,别饿着。于是,他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意,取过一个包子:“谢谢,确实饿了。”“桓澜,这个是你的。”张尉随即顺手把最后一个塞给桓澜,然后站起身,在衣服上抹抹手,“我得走了,你们坚持住。”说完转身便跑了。

实际上,四人并没有跪一个下午。在剑术课开始之前,智木殿和信土殿教授剑术的殿判就来领人了。

唐谧和白芷薇也是第一次见到教授自己剑术的殿判,没想到竟是个颇好看的年轻女子。她也穿着剑宗门人的黑色袍服,两道乌黑的眉毛斜飞入鬓,头发如男子一般绾了个髻在头顶,斜插一根青玉簪,衬得整个人英气勃勃:“我是你们的殿判,以后叫我宣殿判就好。穆宗主说了,念在你们是初犯,又不想耽误你们的课程,这次就轻惩,以后不可再犯。”宣殿判一边说,一边俯身在两人腰腿上的几处穴道揉捏几下,两人顿时感觉已经麻木的双腿有了知觉。宣殿判再双手一托,便把两人扶了起来。

她看看还站立不稳的两个小女孩,语气严厉:“以后记好了,咱们蜀山的规矩可不是儿戏,今日这是最轻的,若再惹事,谁替你们说情也没用。”唐谧和白芷薇对看一眼,眼里都掠过一丝疑惑:究竟是什么人替她们说情,竟连剑宗宗主也要卖他的面子。

晚饭的时候,张尉一碗一碗地添粥,仿若饿死鬼投胎。

“吃那么多,猪啊你,活像没吃过午饭的。”

“是啊,我的午饭不是给你们四个吃了么?”张尉把脸埋在粥碗里,眼皮也没抬一下。

“张尉,就吃最后一碗啦,别人都已经下山了,再吃,我们在御剑堂关门前肯定到不了,你不怕被扣分么?”

“不怕,我知道回去的近路。”

所谓近路,必须走过栈道以后再向下五六十级台阶,然后拨开一丛一丛在月色下葳蕤生光的灌木丛,方可看到一条被人踩踏出来的小径。

白芷薇看看那斜斜往山下密林深处扎下的小路,犹豫道:“不行,殿判说过,蜀山中的青石阶路都有结界保护,山中野兽和怪物都踏不进去,所以我们只可以走青石阶铺的路。”

“没事,我过去一个人在山上练剑,总是忘了时间,下山便走这条近路。它直穿到无忧峰和无惘峰之间的幻海森林,穿过幻海森林便是无忧峰的山脚,再走不远就可以到御剑堂,比这无惘峰上七拐八转的青石阶路不知要快多少。”

“不行,我也不同意。”唐谧可不想为了区区几分断送性命,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枝叶连天、蒿草丛生的森林里一定藏着什么豺狼虎豹。

此时,张尉竟有些得意地笑了,献宝似的从怀里拿出一只香囊,倒出一颗鸽蛋般大小的琥珀色珠子:“没事,我有这个。此珠名为‘沉荻’,有它在身边, 一丈之内妖兽趋避。我每次走夜路,都是靠它。”

两人细细打量“沉荻”,只见它仿若一颗透明的琥珀,只是珠芯处有一小团似乎在不断跳跃的黄色光芒,这亮光穿过透明的珠壁,在她们四周形成一个极淡极薄、一丈见方的光晕。身处光晕之中,便让人有一种十分安定的感觉,仿如被拥入了温暖而强大的怀抱。

要不试试?

“走吧。”张尉看两人似乎还有些犹豫,“让你们见识见识月下的幻海森林,那可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美景啊。”

三人沿着小径在树林里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出现一片草地,草地的尽头则又是一片黑压压、更加茂密的森林。

只见这片草地长势甚好,大约齐腰的高度,泛着春天的新绿,叶尖上凝着银色月华,一丛一丛不知名的蓝紫色野花点缀于其间,一阵微风吹过,草低花摇,草叶上的月光缤纷碎落,草浪轻翻,幻似月下静海。

“好漂亮,这就是‘幻海’么?张尉,你还真是没吹牛啊!”唐谧被眼前的美景所惑,不由赞叹。张尉面有得色地摇摇头:“唐谧你傻啊,‘幻海森林’自然是森林,草地那边的林子才是。这里不过是保护‘幻海森林’的妖草。”

张尉话还没落,白芷薇已指着一丛蓝紫色的野花惊叫起来:“唐谧,你看!”唐谧顺着她的指点看去,心下骇然。只见那丛蓝紫色的野花大约是由十多枝单枝野花组成,每枝都在碧绿的花茎上顶着一个仿若雏菊的花朵,茎上对生着一对细长的叶片。诡异的是,虽然此时无风,这些野花仍然兀自摇摆不停,两枚对生的叶片就像两只手臂一样挥来动去,做着各种动作:有的像是在伸懒腰,有的像是在抱头沉思,有的甚至还在两两拥抱。两人不由询顾张尉。

张尉可能是几日来被这两人压迫得厉害,此时看到两个小姑娘略略惊恐兴奋的模样,玩心大起,顺手连根拔起手边的一朵野花,冷不防举到唐谧面前。只见那野花发出“吱”的一声尖叫,一股蓝紫色液体从花心中喷出,直射在唐谧脸上,然后飕地一下跳出张尉的手,三蹦两跳地回到草里,隐没不见了。

“哈哈……”张尉看着满脸紫色的唐谧,笑弯了腰。“张大头,你想死啊!”唐谧一边用袖子抹脸,一边扑过去要揍张尉。

张尉早就料到唐谧要用武力解决,转头就跑,边跑边叫:“白芷薇,快跟上,离了我一丈,可就有妖怪来吃你啦。”白芷薇知道张尉这话吓唬人的成分居多,可心里毕竟有些害怕,拔腿就去追赶纠缠打斗的两人。

一阵跑闹,三人转眼就冲过妖草,一头扎进了幻海森林。

这幻海森林从外面看,是黑漆漆的一片,但真的置身其中,却觉得比森林外的草地还要明亮些。明明是树木层叠,枝叶连天,连月光都很难射入的密林,却仿若一块千年碧玉,光华自生。

“张尉,这光是从哪里来的?”白芷薇不由问,她觉得,一走进这森林,就能感到一种非常强大的生命气息。

“我也不完全清楚。记得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里的所有东西好像都隐隐生光,后来在藏书阁查了查才明白,这幻海森林是天地初始便有的,因有妖草保护,白天便会消失不见,晚上妖草褪退去力量,这林子方才显现出来,因此千百年来几乎没受什么干扰,也自然没发生什么变化。所以我猜,发光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已成精怪了吧。”

唐谧听到此处,一个栗爆儿打在张尉脑门上:“张大头,叫你没事吓唬人!”张尉捂着脑袋委屈道:“谁吓你了!你不觉得,这里感觉起来生机勃勃么?”

“那倒是,虽然看不到什么野兽飞禽,却觉得好像四处都有生命。”然后,唐谧瞪一眼张尉继续道,“不过,绝对不是妖气。”白芷薇笑了:“你才刚来蜀山几天啊,都分得出妖气了。”

唐谧自己也笑,拉着白芷薇就往林子里走。

一路上奇花异草甚多,但因白芷薇和唐谧在夜晚的丛林内多少有些害怕,也没顾得上细看。妖物或者野兽虽然没见一个,但总能感觉到身前身后的树木草丛间似乎不时有什么活物蹿出来又隐回去。唐谧每每想要看时,却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分明,想来是此间各种乱七八糟的活物都慑于“沉荻”之力,不敢接近吧。她这样想着,便觉得安心了许多。

又走了一会儿,有轻微的水声传来,没走几步,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很小的湖泊。

“快出去了,”张尉说,“绕过湖,再走一段就出了幻海,然后很快就能到无忧峰的青石阶路上。咱们这样走,可是省了一半的时间呢。”

这时候,湖对岸隐约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三人中以张尉的耳力最好。他一皱眉道:“好像是有人在打斗,咱们过去看看。”

三人循声赶去,就见一名剑童正与一个比他高上三倍的怪物缠斗。那怪物状似无头的武将,身上披着残缺的盔甲,胸前一处巨大的伤痕从左肩划至下腹,露出一条条白森森的肋骨,红肉张牙舞爪地翻卷在伤口两侧,却没见到有鲜血流出。

“张尉,那怪物被打成这样,估计快死了吧。你、你就别上了。”唐谧看到张尉上身蓄力,右手放到背着的铁剑柄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开口阻止道。“那人好像是桓澜。”白芷薇低叫。“可不是么,张尉,你别打搅人家练功啊。”唐谧把张尉按在剑柄上的手拉了下来,“咱们好好学习学习,蜀山百年不遇的奇才是如何降妖除魔的吧。”张尉一看两个女孩子果真都瞪大了眼睛,一副认真学习的模样,便也放松下来。

但见桓澜剑法精奇流畅,把那怪物罩在一片剑光之中动弹不得,可是再看一会儿,又觉得有些不对——原来这上下翻飞的剑气竟都很难刺中那怪物。而那怪物招式虽不花哨,却每每化解得恰到好处,更可怕的是,它手无寸铁,分明是用一双肉臂来阻挡利剑,但手臂上却无分毫伤口,桓澜的铁剑击在上面,就犹如击到了钢筋铁骨。

“不好,那怪物似乎刀枪不入。”白芷薇发现了。“桓澜好像渐渐落了下风。”唐谧也觉得有些不对,“如此下去,他可能会支持不住的!”

“你们拿好‘沉荻’,我去帮忙。”张尉想到三人里功夫最好的就是自己,拔了剑就准备冲过去。“回来,那怪物刀枪不入,你冲上去能解决什么问题?”唐谧拦住他,心里突然真正害怕起来。如果桓澜都斗不过那怪物,我们怎么办,这“沉荻”挡得住身怀如此力量的怪物么?

“我看那些伤口不似是桓澜划的,这遍体鳞伤的无头武将会不会是‘尸王’?”白芷薇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已有些发抖。

“那是什么?”唐谧问。“好像是天地间至强的妖物。传说魔王的战将死后心有不甘,戾气不散,便会变为‘尸王’,虽然满身伤痕,仍要为魔王拼杀,直到灰飞烟灭方止。”“很厉害么?”唐谧这话刚出口,就听“嘶”的一声,桓澜的袍袖已被那怪物扯去了半截。

“不行,这样下去,桓澜会没命的!”张尉挣开唐谧,一个箭步冲过去,加入战局。

此时,桓澜已经打得脸色发白,看到张尉冲了过来,对他叫道:“张尉,你先顶住,我退出去施‘破甲’之术,破了他这金刚不坏之身。”“好,放心!”张尉挥剑强攻几招,桓澜趁机退出战局,手捏剑诀,迎空舞动,突然指向那怪物,大喝一声:“破!”

只见这时张尉正举剑劈向那怪物挥来的一只巨臂,随着桓澜的一声怒喝,张尉的铁剑竟然深深切入刚才那犹如铜墙铁壁的肉体。桓澜一看术法得手,连忙又挥剑冲上,与张尉一起对敌。

但不知是桓澜术法不精,还是两人的铁剑不利,虽然他们一剑一剑砍在那怪物的手臂上,却只能伤及皮肉,无法斩断其双臂,那怪物挥着皮肉破败的巨臂,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不行,芷薇,他们打不过那怪物。”

“唐谧,你说怎么办?”

“只能赌一下这怪物也怕‘沉荻’了!咱们两个牵好手,一起跑过去,看看能不能逼退那怪物。如果能的话,拉上这两个家伙就跑。我怕两个小P孩意气用事,非要跟那怪物决出个胜负。”

“好!”两人风一般手牵手冲了过去。

果然,在“沉荻”的光晕快要触到那怪物时,它猛地向后一蹿,似乎是要躲避“沉荻”的光晕。两个女孩趁机一人拉住一个,叫一声:“快跑!”不由分说,带着他们拔腿就跑。

那怪物反应过来,恶嚎一声,紧追不舍。

四个人一阵猛跑,终于冲入青石阶,一回头,发现那怪物已不见了。

“还、还是这,青、青石阶的结界厉害,总、总算安全了。”唐谧上气不接下气。“那个,你放手。”桓澜对唐谧说,脸上有可疑的绯红。

“嗯?”唐谧这才发现,自己还死死拉着桓澜缺了半截袖子的手臂,心里暗笑,一不留神吃了小朋友的豆腐。她松开手,仍有意逗他一下:“怎么每次见你都这么狼狈啊?不是罚跪就是逃跑。”“还不都是因为有你瞎掺和。”桓澜没好气地说。

“我瞎掺和?桓澜,今天我没让你谢我救命之恩,只是因为我是君子。”唐谧觉得这小孩儿也有点太不懂事了,不过是功夫好点儿,便自命不凡到这种地步,今天如果不逃的话,你的小命还有么。

“本来不必跑的,你们不是有一个可以防御的宝物么,我可以躲入它的光晕中休息一下再战。”桓澜仍是不服气。唐谧无语了,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个衣冠不整的战争狂。

“再战下去,你也未必能赢,‘沉荻’未必能挡得住那怪物的全力攻击,你要是不信,咱们把‘沉荻’借给你,你再回去找那怪物好了。 不过是在剑童中功夫好一些,也非天下无敌,逃跑一次有什么可介怀的。”白芷薇气顺以后开了口。唐谧听了,差点跳起来搂住白芷薇的脖子狠狠亲她一口,心想:白姑娘你真是我的最佳代言人,句句都是我的心声,以后咱俩搭档,难听话都由你说了。

桓澜顿时被白芷薇堵得无话可说,他心里自然也明白她说得没错,但毕竟年少轻狂,正是最不懂得低头的年纪,冷着脸道:“那就拿来,我再去。”白芷薇瞟他一眼,把“沉荻”递过去,当真是一点台阶不给。

唐谧见了,觉得还是不要闹出人命,便想开口打个圆场,谁知张尉却先开了口:“桓澜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那怪物厉害,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好,走吧。”

“等等!”唐谧一个箭步挡到两人身前,面露怒色,“张尉,你用用脑袋好不好,你们两个能杀了那怪物么?退一步,就算能杀,杀来做什么?别只知道一味地好勇斗狠。”张尉一愣,觉得唐谧说得也对。刚才自己因为与那怪物激斗,心里好像被点燃了一团火,还没等那火熄灭,就被唐谧她们拉着逃了命,此刻只觉胸中的热血还未平息,一听桓澜要再去,想都没想便要跟了去,可此时再想想,似乎没有必要。

唐谧又转向桓澜:“桓澜,我不拦你,我只问你,你为何一定要杀死那怪物,为了杀它,赔上自己和朋友的性命值得么?芷薇怀疑那怪物就是‘尸王’,我知道你功夫不弱,可对付‘尸王’又有几分把握?若是为了找你们中午说的什么宝物,慕容斐不是说在赤峰四翼蛇身上么,你又何苦和‘尸王’拼命?我承认,你比我们的本事都大,但那也要用在需要的地方吧。”

桓澜被唐谧质问得一时无语,停了半晌,态度缓和下来:“我是在追踪赤峰四翼蛇时遇上那怪物的。不过,它若真是‘尸王’,咱们就更不能不管此事了,传说‘尸王’是魔王的死士,怎么会出现在蜀山上?”

“管也不一定要你们现在冲过去杀它啊,咱们报告殿监大人,让他处理不是更好。”

桓澜略一沉吟:“不可,我今晚在幻海中还看到一个蜀山中人,虽没看清面目,但那人身穿灰袍。”此话一出,剩下三人均是面色一寒。只因大家都明白,蜀山中人是以袍服的颜色来区分身份——术宗为藏蓝,剑宗为黛黑,气宗为月白,而着灰的只有两人,掌门和御剑堂殿监。

“你又如何知道那人定是蜀山的?”白芷薇不禁疑惑。

“我本是在无忧峰那边追踪一条赤峰四翼蛇,见它向幻海方向逃去,便跟了过去。一入幻海,那蛇顿失踪影,却看见不远处林子里一个穿灰袍的身影一闪。我赶过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可是他的轻功比我好太多,一转眼就不见了,然后我便遇上了那怪物。我可以肯定,那灰袍人的轻功身法是蜀山的。”

“你的意思是,那人和‘尸王’有关?”张尉问道。

“我不能肯定,但我只觉得,此事不宜马上跟其他人说。”

“这点我也同意,暂时就咱们四人知道为好。这件事还有很多疑问,比如那怪物是否便是‘尸王’,那灰袍人是谁,他和那怪物有没有关系。”唐谧说,“现在,只能是我们四个人先暗中调查此事了。”

另外三个少年一听到“暗中调查”,眼睛似乎都有些放光,唐谧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危险信号。这三个人中,有两个雄性荷尔蒙分泌旺盛,还有一个最擅长以血淋淋的事实打击他人,碰到一起还不知会出什么事,便继续道:“不过既然是一起调查,大家凡事要有商量,不可冲动妄为,言语上也要照顾别人的情绪,可好?”三人齐齐点头,不期然间,唐谧似乎隐隐已成了此事的领头人。

这时,忽听山脚下传来一声悠远的钟鸣,四人脸上都是一变。张尉第一个着急起来,叫道:“快走,御剑堂的晚钟响了,四十响后若没回去便要扣言行考绩分了。”于是四人在石阶上发足飞奔,一路冲下山去。

唐谧发觉,自己竟是许多年都没有如此无拘无束地奔跑过了,只觉得夜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身体仿若俯冲一般,掠过蜿蜒向下的石阶,肺部有力地挤压,再呼入清冽的空气,嗓子被急速而过的风摩擦得微微疼痛。肉体的微痛渗透向灵魂,在心的某处,蛰伏的冬虫被这浅痛唤醒,有什么开始酝酿、萌动、新生,而前尘岁月恍然不见,唯余一个真正的、在巍巍群山间自由奔跑的孩子。


第三章 万年吊车尾张大头真是个迷啊

“呀!”白芷薇突然大叫一声。“怎么了?”张尉疾停下来问,桓澜和唐谧也忙刹住脚步,看向白芷薇。

白芷薇喘了口气道:“唐谧,咱们的司院秦嬷嬷不是说,要二十响前回梅苑么?”“对耶。”唐谧这才想起梅苑总管事的司院,就是那个无比变态、似乎是混过黑社会、满嘴刻薄难听话的秦嬷嬷,曾在她们入苑的第一天就说过,不论御剑堂是什么规矩,这梅苑的规矩是,晚钟二十响前必须入苑。

“现在几响了?”唐谧忙问。“十五响了吧。”白芷薇回答,不知是由于之前的急速奔跑,还是想起了秦嬷嬷那张能够吐出各种匪夷所思难听话的厚嘴唇,脸色变得有些青白。

桓澜和张尉自然也都知道梅苑司院秦嬷嬷的厉害,两人对看一眼,桓澜忽然一抬左手,呼道:“焕雷。”名叫“焕雷”的黑色巨鸟瞬间出现在桓澜身侧,他一摆手道:“快上去,你们两个体轻,焕雷应该勉强能载得动。”白芷薇和唐谧跃上焕雷,简单道个谢。桓澜抬手示意,焕雷便腾空而起,载着二人向山下飞掠而去。

这天夜里,唐谧和白芷薇躺在各自的床上,都因为这一天的际遇而有些莫名的兴奋,久久不能入睡。

唐谧睁着眼躺在床上,借着透进窗子的月光,可以看到房顶上的木椽子,这种实实在在的古老无声地提醒着她,此刻所处的时空。

“唐谧,睡了么?”白芷薇很轻地问。“没有。”唐谧侧了个身,面向白芷薇,发现她也正面向自己躺着,两人便隔着一抹月光互相笑着。

“你这么个小姑娘,一下子到了另一个世界,一定很害怕吧?”白芷薇问,声音仍然是轻轻的。“当然怕了,不过这里也不是什么魔窟狼穴,镇静一段,适应一下也就没事了,再说我这么个大人……”唐谧说到这里顿住了,女人的虚荣心作祟,她决定保守住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已经是一个成人的秘密。嗯,打死也不说。

白芷薇却已经在黑暗中“呵呵”笑了:“你那么个大人,你多大啊。不过你说起话来确实滑不留手。嗯,唐谧,你是不怎么像个小丫头。”“你很像哦。小丫头有你这么牙尖嘴利的么。你是不是身世特凄惨啊,活脱脱一个孤独的小刺猬。”唐谧故意打趣她,明知道白芷薇的气质清贵,一定出身不凡。“那倒也不是。”小刺猬叹了口气,改换成面朝天的姿势,双眼盯着黑黢黢的房顶,失了一阵神,良久接着道,“我娘是楚国公主,白氏是楚国最大的旺族,可是,我娘与我爹只得我一个孩子,我的弟弟妹妹都是爹的侍妾所生,你明白为什么吧。”“嗯,你爹和你娘不睦,对吧?” 唐谧是聪明人,大抵能猜出她父母又是一对政治婚姻下的怨偶。

白芷薇不想继续,话锋转向别处:“我从小就知道,一个人要是真的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所以很容易分清什么人是真心对我好,什么人是由于我的身份虚情假意。若是碰到后者,我便喜欢故意说些刻薄的话,反正我的身份在那儿摆着,那些人只能忍着。可能就是如此,慢慢习惯了,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没事,我不嫌弃你。”唐谧逗她。

黑暗中传来白芷薇的低笑:“唐谧,都说你是术宗宗主顾青城亲自送来御剑堂的,真的么?”

“真的,这很了不起么?”

“当然,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蜀山的地位有多尊崇吧。这世上,只有两人可以见了君王也不下跪,那便是蜀山的掌门和清源寺的生佛。而蜀山宗主的地位是仅次于掌门的,能有宗主送你来,不了不起么?”

“原来是这样啊。其实,我已完全记不得是为何来到这世界了。脑子里最后的记忆就是,早上起来躺在床上,妈妈走进来叫我,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明白么?记忆便断在了那里。”

“那你是如何遇见顾宗主的呢?”

“他说在山里看见我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就带回来救治。我醒来时他问我是谁,可记得出了什么事,我就说我叫唐谧,其他的都不记得了。他说既然如此,看你资质还不错,就先去御剑堂修习吧,正好有新的剑童来。你看,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那你真是够幸运的了。御剑堂收剑童需要经过所有殿判和殿监一起评判资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啊?”唐谧听到这里,忽然奇怪地把脑袋用手支起,不解地问,“张尉也是被评判过的么?这么用功都过不了第一试,他的资质可真不是一般的差啊。”

“我也奇怪呢。你说这几天下来,你觉得张尉很傻、很笨么?”

“他呀,单纯、善良、死心眼儿,笨却不见得。”

“可是人人都说,五殿大试的第一殿最容易,他怎会两年不过呢?”

“会不会他那两年特贪玩儿?”

“不知道,要不明天早上问问桓澜吧,他们当年不是一组的么。”

第二天一早,两人去松苑没寻到桓澜,便去食堂寻找。

说起这食堂,可是蜀山内唐谧觉得最亲切的所在。

先说这名字吧,古人都管屋子叫什么阁,什么轩,什么堂,听起来带着距离感,偏偏蜀山吃饭的地方也叫什么堂,却是亲切的——食——堂——两个字;再说这食堂吃饭的方式吧,屋子的主体空间摆着一张张供剑童们吃饭的四方桌子,靠墙一溜石台子,台上摆着一个个盛着菜或馒头的木盆,地上竖着一个盛粥或汤的木桶,台子后面站着手拿大勺的大师傅。本来这硬件就够像唐谧就读的大学食堂,再加上大师傅挥舞着大勺,以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对挤来挤去的剑童们吆喝:“排队,排队。”有时候,唐谧简直觉得,恍惚间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世界。

当然,这里吃饭是不用花钱的,伙食也还算不错,所以唐谧觉得基本上就冲着这个食堂,蜀山也是很值得混下去的。

此刻,唐谧和白芷薇两人在食堂内找了一圈,都没看见桓澜,便决定领了早餐边吃边等。她们随便寻了个离门口较近的空桌坐下,边吃着包子和白粥,边不时扫一眼食堂门口。

此刻正是吃饭的当口,一会儿工夫,食堂基本上就坐满了,唐谧便把自己的佩剑往身边的空椅子上一搁,想给桓澜占个地方。

这时,同殿修习的姚凝、南宫香和岳莹莹三个女孩儿正端着早餐走来,打了个招呼便也在这一桌坐下。南宫香心思单纯,毫不掩饰自己来打探八卦的意图,一脸求知若渴的表情,向唐谧问:“昨天你们怎么和桓澜、慕容斐一起跪在玄天阁啊。”

“那个啊,被罚呗。”

“谁不知道你们是因为乘魂兽上山被罚啊。听说你俩是和慕容斐一起飞上来的,那桓澜又是怎么回事呀?还有,今天早上有人说,昨晚看到你俩是乘焕雷回来的,这件事也一并如实招来吧。”南宫香不依不饶。

唐谧看看南宫香按捺不住好奇的表情,再看看虽然没说话,却同样一脸探究的姚凝和岳莹莹,便明白了桓澜和慕容斐在蜀山御剑堂的受注目程度,当即反问道:“南宫香,桓澜和慕容斐很出名么?受罚这么个小事,一个晚上就人尽皆知。”

“那是自然。听说桓澜没来御剑堂的时候,慕容斐是公认的第一,后来出了个桓澜,两年过了四殿大试,一下成了蜀山百年不遇的奇才,风头马上盖过慕容斐,大家便都在比较,如今到底谁才是御剑堂的第一。现在,他们同在信土殿修习,两人之间更是处处明争暗斗,他俩之间的比试,可算是咱们蜀山御剑堂一等一的大事!”“我看,是你们一等一的大事才对。”白芷薇歪着头,一手支着腮帮子,一手拿筷子闲闲地搅和着碗里的粥,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唐谧原本就和明朗天真的南宫香亲厚,看到这小姑娘此时毫不掩饰的八卦模样甚是可爱,便不想故弄玄虚,于是把事情的始末略去幻海那一段,简单地讲了一遍。大概是此事本身过于平淡,又或者唐谧讲得毫无生气,三个小丫头的脸上都是难掩的失望。

就在这时,白芷薇正好看见桓澜进来,连忙招呼一声:“桓澜。”

唐谧转向门口,正瞧见桓澜也望向她们这边,就打了手势,示意他过来。桓澜顶着那张一贯没啥表情的脸点点头,又指指大师傅那边,再指指唐谧,示意领了早餐就来。唐谧点点头,指指身边用佩剑占着的座位,然后扭过脸继续吃包子。

忽然,她发现那三个女孩正以一种奇异到让她一时很难描述的眼光盯着她和白芷薇。唐谧赶忙把最后一口包子填进嘴里,对白芷薇说:“芷薇,吃好了没,吃好了咱们先闪。”白芷薇见她前一瞬还招呼桓澜过来,后一瞬看了南宫香她们一眼就要走,也大概明白了缘由,点点头跟着她起身离去。

唐谧先拐到正在排队的桓澜那里,告诉他吃完饭去梅苑东外墙角的桃树下见,然后便和白芷薇拉着手离开了。出门前,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刚才坐过的桌子,就见南宫香她们三人正在热烈地交头接耳,也没太在意,笑笑就走了。

而她不知道,就在那天早上之后,她和白芷薇以及桓澜、慕容斐四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以三个不同的版本迅速地传遍了蜀山御剑堂。

桓澜来到梅苑东外墙角桃树下的时候,只见一高一矮两个穿着朱红剑童袍服的小姑娘正在笑着聊天。三月的微风拂过,落英缤纷,簌簌飘落的粉白花瓣轻轻落在两人身上。那样细碎的花瓣落在红衣黑发上,远远看去好像浮了层薄雪。

高一些的小姑娘随手帮低一些的那个掸了掸肩上的落英,矮的那个却不在意,挥着手,连讲带比地犹自说得兴奋。然后,她不经意地一扭头,看到桓澜,小娃娃般的粉白面孔上立刻绽出一个明朗的笑容,随即向他招招手。高一些的那个也扭过脸来,瓷器一样细致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光,唇角勾着笑,对他点点头。桓澜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昨天好像和这两人相处得并不是很愉快,怎么今天见了她们这样熟络地和自己打招呼,并不觉得突兀,反倒生出几分朋友间的亲切呢。

“桓澜,吃完啦?焕雷好么?”唐谧以如此古怪的方式和桓澜打招呼。因为在她心里,焕雷就好像是桓澜的宠物一般,这就仿佛是在问候家中养狗的朋友,你们家的狗狗好么一样。“嗯,我好它就好。”桓澜觉得她问得有些傻,心中一时奇怪,昨天怎么会认为她很有几分聪明呢?

“桓澜,我们想跟你打听一些张尉的事。听说你们是一同入御剑堂修习的,还被分在一组。”白芷薇笑着问。桓澜想起昨天,这个叫白芷薇的女孩说起话来能把人呛得气都出不来,不想原来,她也是可以如此和颜悦色地正常说话的。

“什么事啊?张尉不愿意告诉你们么?”

“那倒不是。是我们觉得直接问他,可能会伤他自尊。我们想知道,张尉刚来蜀山的时候表现如何,我们觉得他并不笨,怎么过个一殿大试都这么不容易啊?”白芷薇说。

“是啊,不是都说一试最容易,是人都能过么?”唐谧也问。

张尉刚来的时候什么样子?

桓澜想起分组那天,自己拿着竹签正四下观望,一个壮实的小子忽一下蹦到自己面前,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喂,我和你一组。”那小子肤色黝黑,浓眉大眼,很是精神,拱拳一拜道,“我叫张尉。”

“桓澜。”

这时候,又有一个男剑童举着竹签跑过来,大呼小叫着:“我和你们一组的,我叫司徒慎。”叫司徒慎的男孩面貌细致得有些像女孩子,大约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为了显出男子气,说话便故意声高气足,行事风风火火。

互通了名字,三人便闲闲聊上几句。桓澜已经记不清当时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说到各自梦想的时候,张尉黑漆漆的眼睛突然一亮:“我想蜀山修行结束后参加武举,当大将军。”

“我想当蜀山第一高手。”司徒慎似乎信心十足。

“我只要很强就可以了。”他记得自己那时说。

到底多强才算很强呢?就算现在桓澜也不知道答案。

我要多强,母亲才会笑呢?

唐谧见桓澜不出声,便提醒他:“你回忆回忆,他是不是特贪玩,或者对什么课特不开窍,总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没有,张尉想练好武艺当大将军,所以一来蜀山就挺认真的,顽皮的时候也有,但没什么出格之处。”桓澜想了想说。

唐谧和白芷薇对看一眼,绝望地想,那就是真的很笨啊。

“不过,好像大家注意到他很差劲,是从一次剑术课开始的。”

桓澜记得,那次剑术课学的是切豆腐。教授剑术的殿判宣怡那天在每个剑童的面前摆了一张长凳,凳上各放着三块豆腐。仔细观察,每块豆腐其实都是由手指厚的五层豆腐片垒起来的。剑童们看着豆腐,都不明就里,好奇地望着宣殿判。

宣殿判笑着说:“前几次,大家都在学剑法套路,今天,要教大家如何运剑。”说着,她扫了一眼众剑童,随意点了个人问,“张尉,气宗的殿判教你们养精蓄锐之道,这‘精’就是‘精气’,三力合而为精,你说说,这三力是哪三力?”

“回殿判,体力、内力、心力谓之三力。”

“那么,咱们先来看看用体力如何运剑。”说完,宣殿判在地上搁了两截大约碗口粗的断木,继续问,“豹山,你是不是大家当中臂力最大的?”豹山虎背熊腰,比其他剑童高出一头,身形足有别人的两倍宽。他点点头,应道:“是。”“拿你的剑全力击断此木。”宣殿判道。

豹山走上前,依言运足力气,挥剑劈向一块断木,咔嚓一声,那断木顿时被辟劈成两半。

此刻剑童用的剑,全是御剑堂统一发放的铁剑,并不很锋利,再加上十一二岁的孩子只是刚刚开始发育,力气本来不比成人,这豹山竟能只凭蛮力,就劈开一般成人也很难一剑劈开的碗口粗木,就算众人知道他天生神力,仍是不免惊叹。

宣殿判看看略有得色的豹山,转向众人说:“我知道,你们的内功还没学几天,可是司徒慎,你爹爹一定已经教过你一些咱们蜀山的内功心法,你用上内力来劈这块木头。”

司徒慎是气宗掌门司徒明的幺子,七岁起便开始跟着父亲学习蜀山功夫。只见他走上前持剑一挥,也不见用了多大力,那木头却也断成了两截。他本来长得容貌细致,身形也瘦弱,却和豹山一样可以剑劈圆木,众剑童不由得面露敬佩。

宣殿判解释道:“豹山运剑只用体力,司徒慎则在运剑时蕴内力于掌上,故而虽然他力量不及豹山,却也可以劈开木头。假使现在他俩为敌,略去剑法不谈,便可打个平手。但如果豹山有司徒慎的内力,或者反之,司徒慎有豹山的体力,另一个人就很难敌得过了。”

宣殿判讲到这里,看看众剑童续道:“所以,以后你们修行有两条路可选,如果像豹山这样,在三力之中有一力是天赋异禀,便着力不断加强,使之百倍胜于别人,如果不是,那么就要三力相调,在运剑的时候三力和谐,一样可以克敌制胜。”

这时候,已有剑童忍不住问道:“殿判,那心力又要如何运用呢?”

宣殿判没有马上回答。她走到一个剑童的长凳前,指着豆腐说:“若在这豆腐上放张纸,以剑劈纸,纸断而豆腐完好如初,可有人能做到?”剑童们略略思考,便都摇了摇头。

宣殿判笑笑,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放在豆腐上,随手抽出身边剑童的铁剑朝那纸一挥,再一抬手,铁剑便锵一声又飞回那剑童背后的剑鞘中。

众剑童只觉得宣殿判这一剑随意潇洒,却连那剑是否击到纸上也未看见,再瞧那纸,还附在豆腐上,已经被豆腐表面的水汽打湿,也不知是断了没有。于是,离得最近的剑童伸手去拉那纸,纸片顿时分成两半,而纸下的豆腐却完好无恙。“啊——”众剑童忍不住齐齐赞叹。

宣殿判待众人的惊叹平息下去后,看着这些眼睛里充满探寻之光的少年们说:“刚才这一剑,便用到了心力。”然后,她特意看了一眼司徒慎,才继续说,“蜀山派开山以来,祖师爷便严令不得收十岁以下的稚子,便是因为孩童的心力太弱,无法自制,强行修炼难免揠苗助长。”

说罢,她抽出自己的佩剑给剑童们看——那是一把细长的宝剑,剑尖如蛇信般分成两半,轻轻抖动,银白的剑身上似乎有红色的流光隐现。

“你们的剑只是普通铁剑,以后等你们的心力强了,便要用这种附有剑魂的宝剑,到那时,心意和剑魂相通,以心御剑,以力持剑,以气护剑,便是蜀山剑道的根本。今日你们的剑虽然未附剑魂,但要先学会如何以心力运剑,这便是将来心通剑魂的基本。”

宣殿判讲完,命剑童们持剑准备:“心神凝于剑端,三力合一,这第一块豆腐,横五剑,每剑劈入前四层豆腐,第五层不得破。之后再竖五剑,每剑劈入第一层豆腐,余下四层不得破。这第二块豆腐……”宣殿判见她还未说完,已有心急的剑童作势挥剑,赶忙大声喝止,“等等,你们每一剑,一定要在心中有一种完全控制于心,剑心相通,了然那剑锋会止于何处的感觉时才可出手,否则,不得落剑。”剑童们听了,渐渐揣摩出些许剑心相通的意味,便都凝神静心,开始练习。

这些剑童资质悟性本有差别,敏明如桓澜,第一剑举起许久才落下,此后却是一剑快似一剑。而豹山显然就鲁钝些,每一剑都似乎陪着小心,慢慢落下。待到下课,剑童们好歹算是都完成了宣殿判切豆腐的各种要求,此时,大家才发现有一人竟是一剑也未曾劈下。

只见那人持剑呆立在当场,握住剑柄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全身蓄着气力,双眼如有深仇大恨般死死盯着豆腐,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前心后背俱被汗水湿了一片。

“张尉,为何不落剑?”宣殿判关切地问。张尉抬起脸,面露委屈:“宣殿判,我、我一点感觉也没有。”话落,竟然难过得呜呜哭了起来。

“啊?张大头会哭?比这再丢脸的事,他也不一定会哭吧。”唐谧撇撇嘴,对最后这个细节提出质疑。“现在丢脸丢习惯了,这可是在说的当年的事情。”白芷薇轻描淡写地跟了一句。桓澜听着两人如此说话,一时有些疑惑,这两个人,当真是张尉的朋友么?

此时,却听白芷薇又接着说:“可是资质再差,就算是个平凡人,一点点感觉总还是该有的,这件事确实透着蹊跷。”“嗯,我看可以从这里入手,帮张尉好好研究研究。”唐谧赞同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老远有一个穿靛青剑童袍服的男孩冲他们这边摆手,大声唤道:“唐谧,白芷薇,快走啦,要上课了。”唐谧摇摇头,故意夸张地大声冲他喊:“知——道——啦——马——上——来!”然后拉着白芷薇的手,“快走吧,三好学生兼智木殿副殿判张尉大人着急了。”白芷薇第一次听到三好学生这个词,却会意地一笑,跟着唐谧跑了过去。

没走多远,唐谧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冲还站在桃树下的桓澜喊道:“桓澜,晚上咱们吃完饭,藏书阁集合啊。”

“哦。”桓澜说,声音很低,也不知唐谧她们听到了没有。

他不习惯大声说话,也不习惯说很多话;他没什么朋友,也不懂得如何交朋友。即使很久以后,他都有这样的疑惑,到底当年,自己是怎么和唐谧、白芷薇、张尉这几个人混到一起去的呢?


第四章 藏书阁里发生的乱七八糟事件

唐谧一直怀疑蜀山派的开山祖师一定曾通过某种类似神交或心电感应的方式认识了她的大学校长。因为蜀山派在课程设置上,十分类似于她就读的那所大学。

在智木殿大试,也就是第一试之前,剑童需要涉猎的科目特别多,剑法、内功、术法是最主要的,此外轻功、御剑术、暗器、医术、兵法和诗书子集也需兼顾,而琴棋书画这些,虽不算重要却也必须修习。但在此之后,每一殿修习的科目却会越来越少,剑童们除了剑法、内功、术法必须一直修习之外,许多科目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所以,就像唐谧在大一那年被一大堆公共课压得喘不过气来,而念到大四就轻松得只剩下三五门专业课一样,在蜀山的第一年,功课也多得让她每天都想收拾包袱跑路。

因此,唐谧认为晚饭之后不做功课也不休息,而是跑到藏书阁解决“尸王”与“灰衣人”的问题,于她来说,无异于一次带有自我奉献精神的雷锋行为。

唐谧、白芷薇和张尉三人来到藏书阁的时候,桓澜还没到,于是三人先推门走了进去。

藏书阁是一栋二层的楼阁,入口处摆着一张长长的花梨木条案,条案后坐着的一个身穿术宗藏蓝袍服的年轻人,便是藏书阁司库祝宁。

他面色青白,神情恹恹,好像大病初愈的模样,看到三人进来便问:“来找什么书?”张尉微微施礼道:“回祝司库,我们想查查和‘尸王’有关的书。”“‘尸王’啊。”祝宁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手撑着头想了半晌,慢吞吞说,“跟我来吧。”

唐谧这才注意到,祝宁是坐在轮椅上的。只见他缓缓操作着红木轮椅行至盘旋而上的楼梯处,伸手在第一个楼梯木扶手的狮子装饰上一拧,“哐”的一声,所有楼板瞬间合闭,那盘旋而上的楼梯突然变成了盘旋而上的坡道。祝宁把轮椅往前一推,唐谧听到轻微的“咔嚓”声,好像是锁簧之类击发的声音,才发现那坡道上竟还有细细的轨道,恰好可以卡住轮椅的轮子。之后,也不知祝宁做了些什么,他的轮椅便载着他徐徐沿着坡道自动向上前行。

这是电梯么?唐谧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尉看了看唐谧诧异的样子,笑着解释道:“祝司库是咱们蜀山制作机关的第一高手,将来会教咱们的。”

说话间,祝宁已经到了二楼,“喀啦”一声,楼梯又恢复了原样。

待到三人上了楼,看到祝宁站在一排一排的书架前,随手画了个圈:“那,这几架子书里,肯定有你们要找的,自己挑去吧。”

唐谧觉得这简直就和没说一样,要是换作自己当年的脾气,肯定要和这种无良的图书管理员好好理论一番。

这时,祝宁又以懒洋洋的声音威胁似的补充一句:“看书时给我爱惜着点儿,这书上我都布了结界,书要损了,倒霉的可是你们自己。”三人齐齐应了,走到祝宁指的那几排书架前,商量着分头寻找。

唐谧识字不多,这事暴露给白芷薇倒也无妨,但对张大头却是万万不能说的。于是,她偷偷瞄了眼白芷薇,见她正打开的书上写着“列妖志”三个字。这几个字唐谧是认识的,便有了寻找的方向。

她走到一排书架前仔细寻了半晌,忽然看见一本书名字的三个字里有两个都是认识的,分别是一个“妖”字、一个“集”字,便觉得这本八九不离十可能有相关内容,伸手去拿。谁知拿了一下竟没拿动,于是,她使劲一拉,可还是没动弹,感觉好像架子那面也有个人正在拽这本书。

唐谧的蛮劲儿上来,手上加力和那人僵持不下,那人却也是不依不饶,毫不松动,眼见就要把书给撕破了。就见那书突然莫明其妙地燃起熊熊大火,对面那人“啊——”地惊叫一声,顿时松了手。

唐谧也被惊得手一松,那书便裹挟着高高窜起的火苗掉到了她面前的地上。奇怪的是,书一落地,火便立时熄了,看上去竟是完好如初,半点被灼烧过的痕迹都没有。若不是唐谧手上被火焰燎到带来的微痛是真实存在的,她几乎以为是幻觉。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结界?她这样想着,弯下腰想试着把书捡起来。

那书倒是再没烧起来,唐谧刚把书拿到手里,忽听一个响亮的声音冲进耳朵:“等等,这书是我先拿的!”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剑童“噔噔噔”地绕过书架跑过来,气势汹汹地指着书说,“这书是我先拿的。”

唐谧瞧这剑童,分明是个相貌十分细致的男孩子,可怎么声音却这么大,架势这么足,顿时觉得有趣,便笑眯眯道:“怎么证明是你先拿到的?”那剑童一愣,指指身后说:“他能证明。”

这时,另一个剑童也绕过书架走来。唐谧一看此人,暗想这孩子是不是提前发育了,怎么身量比一般十几岁的剑童大这么多,看看眼前情形,敢情是要武力威胁么。

“他是你朋友,自然偏向你。倒是你自己,刚刚都承认书是我先拿的了。”唐谧仍旧笑着,却是一副不让步的架势。

“我什么时候说了。”

“你刚才说‘等等,这书是我先拿的’,对不?”

“对啊。”

“你让我等谁啊?”

“等我啊。”

“你既然让我‘等’你,就说明我已先你一步拿到书,而你只好求我‘等’你。反之,如果你先于我拿到书,就不必叫我‘等’你。那么现在,既然你叫我‘等’你,就说明你承认了我先于你拿到书。这位同门,明白否?”唐谧说完,继续笑眯眯地看着已被完全绕晕的两人,心里暗自得意:小P孩,没上过大学,没学过逻辑,吃亏在没文化上了吧。

半天,那小孩憋红了脸才挤出一句:“你、你强词夺理!”说着横过来就是一掌,也不知是来打人,还是来抢书。唐谧眼见这一掌躲是躲不及了,便举起书迎上,心想让你暴力,一掌打到这书上,再烧你一回。

然而预期的事却没有发生,电光石火间,那一掌已被一只拳头挡住,却是张尉站在她身后,出了手。

“司徒慎,你怎么能打女孩子?”张尉的小脸上带着怒气。“谁要打她了,我要拿书,是我先拿到的。”司徒慎瞪着他俩说。

张尉看了眼唐谧手中的书,奇怪地问:“唐谧,你拿《妖螭集》做什么,咱们要找的东西这上面不会有的。”“那个,那个啊。”唐谧尴尬地眨眨眼,“拿来随便翻翻啊。”说完,她快速地翻了一下那书,递到司徒慎面前,“给你,我看完了。”

司徒慎接过书,哼了一声:“豹山,咱们走。”两人转身正要离开,张尉却正色道:“司徒慎,你刚才那一掌就算是拿书也未免力道太足,同门之间怎可如此?”司徒慎拿了书着急要走,也不理他,回头丢了一句:“张尉,等你考过了一殿大试再跟我讲道理吧。”然后,便扬长而去。

“你。”张尉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唐谧见了,拉一拉他的衣袖说:“张尉,别理他,咱们今年一次过两个给他瞧瞧。”

此时,白芷薇抱着一本书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姗姗来迟的桓澜。

“唐谧,和这书上说的一样,咱们那天见的果然就是尸王!”白芷薇打开书给她看。“好多字啊,看的话太慢,你讲吧。”唐谧挡开那书。

“哦。这上面说,尸王是当年狂热忠于魔王的将领,战败后心中不甘,戾气不散,自愿成为不得往生的妖物,以残败的身体继续为魔王而战。因为沦为妖物,所以它虽有人形,但其实心智和妖物一般低下,比较容易操控。所以,后来修史者多认为,尸王其实是魔王用术法杀死了不听话的武将,使其成为听话的死士。嗯,尸王力大无穷,无惧无妄,身体防御力很强,是破甲之术的克星。克制他的唯一办法是——咦?这一页被撕掉了。”白芷薇讲到这里,从书上抬起头,迷茫地望着唐谧。

唐谧看了看她,又看向其他二人,想了想说:“若是被人故意撕掉的话,应该会触动结界吧?”桓澜拿过书,凝神看了半晌道:“这上面的结界,以我的术法破不了。”四个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唐谧才想起一个问题:“芷薇,魔王是什么人啊?”

“魔王么,好像是一百多年前,清源寺当时的生佛给赵国一位国君所起名号的简称,就是所谓‘佛敌’。我没读过佛经,知道的也不多,后世史书讲到这位赵国国君往往几笔掠过,语焉不详。”

“佛敌啊。”唐谧眯起眼睛,轻轻念着这两个字,偏巧这件事,她是知道的。佛敌,第六天魔王,可以享受他人之乐,可以自在游戏,让人不能顿悟成佛的他那天之魔王啊。

然而,唐谧斟酌一下,觉得此处的佛教不一定和自己所知的完全一样,所以“佛敌”俩字在嘴边念了三遍,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不过桓澜此时倒想起另一件事来,他把那书上的内容又看了一遍,抬眼问张尉:“昨天我施破甲之术,虽然没完全奏效,但还是有些用的吧。”张尉确实记得当时桓澜破甲之术一施,自己的铁剑就顺利切入尸王的肉中,便道:“肯定有些用。”“这里说,‘尸王’是破甲之术的克星,是不是意味着破甲之术对他完全无用?那昨天的事又该如何解释呢?”桓澜两道漂亮的剑眉不觉拢起。

“书上也不一定完全对,尽信书不如无书。”唐谧随口来了一句。

这话一落,唐谧突然感觉三道目光齐齐射向自己,那些年轻、清澈的眼睛里有着明灭的光彩在跃动。那个,那个……我这话是不是说的太有水平了,唐谧谦虚地想,我能把这种眼光当作崇拜么?

张尉几乎是有些激动地抢先开了口:“唐谧,别的书也就罢了。这书可是堕天大人写的,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堕天?”唐谧面露迷惑之色。这样的表情白芷薇可以理解,可在张尉和桓澜看来就显得有些装傻了。

白芷薇赶紧拉了一下唐谧的袖子,冲她使了个眼色道:“就是咱们蜀山派的开山师祖啊。”然后,她赶紧岔开话题,“也许,是这个尸王身上有伤病,对破甲之术的防御力下降了也说不定啊。”“这倒有可能,”桓澜思索着,“不论是什么原因,它可能已经变弱,所以才会躲藏在幻海里养伤。”

“嗯,关于幻海我是查过书的。因为它是被妖草保护、从天地初开就一直存在的森林,所以里面精气旺盛,适宜任何生灵精气生长。一般来说,一株果树生于南地种到北地不一定能活,但不管是什么,从哪里来,到了幻海就一定能活下去。”张尉接着道。

“真有这么神奇?那这幻海岂不是活菩萨在世,但凡半死不活、就剩一口气的人都可以送到这里来保命。”唐谧有些不置信。

“唯独‘人’却不行。因为妖草白日里会以幻术掩盖住幻海,那时,幻海中会弥漫着妖草的妖雾,这妖雾若是对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甚至妖物都没有影响,因为它们心智很低。但人若吸入这妖雾,轻者坠入迷梦不醒,重者会出现幻觉,状若痴呆。”

唐谧听着张尉的讲解,却觉得有些异样,就好像什么地方有人正在窥视着自己。她猛一回头,就见身后书架后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睛正隔着两本书之间的缝隙看着自己,吓得她指着那里惊叫一声:“啊,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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